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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番外:南柯一夢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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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夢知道止殤是認真的,因為他從沒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,如此悲傷,如此決絕。

她回想起兩個月前,當止殤從郎中口中聽說她被探出了喜脈,他露出了如同孩子般欣喜的表情。他抱著她,溫柔地撫摸她,輕輕地將她的腦袋壓在他的胸膛,不斷地重覆著:“一夢,謝謝你,謝謝你,謝謝你……”

像個傻瓜一樣,把這樣的感謝重覆了無數遍。

一夢知道,止殤他,比誰都愛著這個孩子。然而就是這樣的止殤,卻在此刻,在她的面前,要她放棄這個孩子。

屋裏一陣沈默,一夢的眼角緩緩沁出淚水,她低著頭深呼吸了一下,沈聲道:“我不要。”

又是一陣沈默。那沈默仿佛沖亂了止殤的心緒,他突然換上了一臉嚴肅的表情,拽起了一夢的手:“別說傻話!聽我的,趁現在還不晚,打掉孩子。”

“放開!”一夢的聲音也厲起來,“止君說得才是傻話呢!這裏,我的肚子裏,這是我們的孩子呀,一條鮮活的生命,我能感受到它正活在我的身體裏,那樣弱小,卻很努力得活著。止君怎麽能忍心讓我放棄它呢!”

“可是如果生下它,你卻會……”他不願說出那個“死”字,“總之,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。”

“可是鏡哥哥和花姬姑娘不是活得好好的嗎?還有,他們的兒子……”

“花姬是花姬,你是你,你們不一樣。”止殤無情地打斷她。

“我心裏的止君不是這樣的……”一夢露出近乎懇求的語氣,“如果是止君的話,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讓我生下我們的孩子的,對不對?”

止殤別過頭:“別再說了,打掉它。”

“就因為我是人類?”

止殤看著一夢含淚的眼睛,看著一滴淚從她的眼眶中滑落,看著她漸漸露出委屈的神情,他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撕開。

“就因為我是人類,因為我的軟弱,我根本不可能和你擁有未來?止君總是說我帶給你希望,讓你感到有了家的溫暖,我們之間的羈絆明明這麽深,難道就要在這裏向命運妥協嗎?”

止殤不敢直視一夢的眼睛:“如果真的要二選一,我選你。”

一夢笑,笑得空虛:“是嗎,止君果然什麽都不明白。”

她止住淚,露出一絲絕望的表情緩緩轉過身。

“一夢!”

“我會生下這個孩子的,因為人類跟妖不一樣,我們從來不會放棄一線生機,即便我們如此弱小。”

五月正是蝴蝶花盛開的季節,白色的小花瓣簇擁在一起,潔白高雅。遠遠看去,那些形似蝴蝶翅膀的花叢間正端坐著一個潔白的身影,花姬好奇走近,在背後小聲喊了句:“一夢……姑娘?”

一夢回過頭,對花姬露出微笑。

花姬見她正雙手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,表情柔和,淡薄的眼神中露出一絲笑意,只是那臉色卻是比前幾天來得蒼白了。她想到這個與自己當年同病相憐的女子,不禁有些同情起來,坐到她身邊,安慰道:“一夢姑娘也來了好些天了,十番還住得慣嗎?”

“嗯,一夢感激鏡哥哥和花姬姑娘的收留。”

“收留?傻孩子,我們本就應該是最親近的人,不是嗎?”花姬一邊說一邊伸手握緊了一夢。

“花姬姑娘的手可真暖呢。”

花姬不知一夢所指何意,微微一楞道:“怎麽了?很奇怪嗎?”

“不是,只是覺得鏡哥哥是個有福之人。”

花姬感到一夢話裏有話,隨即道:“傻瓜,止殤也是個有福之人,他何德何能竟然能擁有你這樣的女子,對他不離不棄,你都不知道他以前……”

“是個孤獨的人吧。”

“咦?”花姬有些吃驚地看著一夢,“他跟你說過他的事?”

一夢搖搖頭:“止君從來不說他的事。對我來說,他仿佛永遠都是個謎,永遠都好像令人捉摸不透一般。”

“那你如何知道……額,我是說你剛剛為何會下此判斷呢?”

“因為我喜歡他,喜歡他的全部,所以也能看到他的心是多麽害怕我不在他身邊。如果失去我,他便只有一個人了。”一夢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,但表情卻很寧靜,“我跟止君在一起八年,這八年裏我們天涯海角,卻沒有人來找過他。我們兩個就好像是被這個世界遺忘了,活得如此逍遙,如此自在。止君曾說,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是他這生中最快樂的時光。”

“我想他說的是真的。”

“但是我沒辦法永遠陪著他。”一夢突然轉換了語氣,“因為我只是一個人類,我會老去,會埋入土中。50年後,也許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一個叫景一夢的女子存在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快樂是有終點的,美好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夢。我們雖然被遺忘了,卻終究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上。所以有些真心話其實仍然只是虛假的情話而已,我無法給他未來,無法給他所盼望的未來。”

花姬怔怔地看著一夢,在此之前,她並未想到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如此理智而堅強,她竟將人妖相戀之事看得如此透徹。的確,人類的壽命比妖要來得短得多,花姬也曾問過鏡水玉相同的問題。那個時候鏡水玉只是笑著回答她:“能被花姬看著,從一個兩袖清風的青年才俊到垂垂老矣的駝背老人,這樣的過程我感到很幸福。”

“有了這個孩子以後,我終於明白,這便是我所能為他做的一切。”不等花姬回應,一夢低下頭摸了摸肚子,露出一絲柔和的微笑,“這個孩子將會延續我的生命,它的身上流著我和止君共同的血,自從有了它,我才明白,這就是我們所共同盼望的未來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會生下它,不惜一切代價。”

十月,這年的冬天來得有些早,寒風垂著光禿禿的樹枝,門前一片蕭條的景色,院門內卻是另一番生氣昂揚之景。

那天鏡無一推門進家,便看到母親從裏屋忽得沖了出來,對著他大叫:“快!快去把你爹和你止叔叔叫來!一夢,一夢她……”還未等花姬說完,鏡無立刻會意,轉身便奪門而出。

不一會兒,裏屋內的動靜漸大,當鏡無帶著鏡水玉和止殤慌慌張張地從外頭跑回來時,只聽見裏屋的方向又是潑水聲,又是瓢盆砸地聲,已經亂成了一團。

止殤已是一個箭步沖回房內,身影很快消失在墻角。鏡水玉則與他恰好相反,他很是謹慎地先關上門,然後牽著鏡無的小手一路淡定地踱到屋門口。

屋內傳來花姬大嗓門的吵嚷聲,在一堆乒呤乓啷的動靜過後,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所有的喧嘩。

世界頓時變得安靜起來,安靜地只剩下那嘹亮的哭聲。

站在門外的鏡無註視著眼前的那扇門扉,勾了勾鏡水玉的手。

“怎麽了?”鏡水玉低頭問道。

“父親,那個孩子也跟我一樣嗎?”

鏡水玉勾起嘴角:“或許它能夠出生在這個世界上,比你的意義更大。”

“那我以後能跟它成為朋友嗎?”

鏡水玉蹲□子,看著自己的兒子:“鏡無是不是也因為那孩子的出生而感到高興?”

“是的,很高興。”

“呵呵,一夢說的果然不錯,新的生命,真是給人帶來希望啊。”

“父親,我想去看看那個孩子。”

鏡水玉起身輕輕推開兩人眼前的那道門:“去吧,記得要好好打招呼哦。”

鏡無順著父親的指示走進屋內,正巧花姬剛給小嬰兒洗凈了身子,套上了繈褓,正顛顛地抱著它朝鏡無走來。花姬一見到鏡無站在她面前,立刻挪出一只手的空間朝兒子招了招,道:“鏡無,過來看看小妹妹。”

鏡無很聽話地走上前去,花姬將懷中的小嬰兒遞到他的面前:“怎麽樣?小妹妹長得很可愛吧。”

“嗯……”鏡無瞪著一雙眼睛看那小小的生命,不自覺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它的臉,“它這麽小。”

花姬笑起來:“你出生的時候也只有這麽小而已,小妹妹有一天也會長大的,長成和你現在一般高,然後慢慢地追上你,直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為止。”

“和我……一樣?”

這時,小嬰兒在繈褓中咕嚕地翻騰了一下,一只小手從被子裏露了出來。鏡無剛想瞬時將那被子裹得再嚴實些,伸出的手卻突然怔怔地懸在半空。

小嬰兒的手竟突然抓住了鏡無的手指。

“喲,看來小妹妹似乎很喜歡我兒子啊。”花姬見狀得意了起來,轉頭對著陪在一夢身邊的止殤道,“餵,把你家的閨女送給我兒子當媳婦好嗎?”

止殤卻仿佛沒聽到似的坐在床邊,良久才冷冷地開口道:“帶她走。”

止殤的語氣很是冷漠,花姬自覺碰了一鼻子灰,朝他做了個鬼臉,便抱著小嬰兒同鏡無一起離開了寢屋。

屋內只剩下一夢和止殤二人。

剛剛生產完的一夢虛弱不已,她的額上還在不斷地沁出細密的汗珠,臉色慘白得如同一張紙。她強忍著痛楚從棉被內伸出一只手,緩緩撫上止殤,輕聲道:“吶,我們有了女兒,止君不高興嗎?”

止殤咬著下唇,皺著眉頭道:“直到現在我都是那句話,我只想選你。就算再給我第二次,第三次選擇,我只選你,只會選你!”

他說得近乎咆哮,落魄的表情深深地埋入了床榻間。見他這般,一夢的心中又是一陣撕裂之感,她緩緩伸手摸了摸止殤的發絲,面前露出一絲溫和淺笑:“止君真傻。我的女兒就是我,她的身上有我的血,也有止君的血,所以她既是我,也是止君。”

“我不懂,一夢,我不想聽這些話,我只想知道你現在怎麽樣?”他抓著一夢的手湊到她的面前,“你告訴我吧,你還好嗎?我求求你,跟我說實話。”

“我不太好。”一夢如實回答。

“為什麽……”止殤痛苦地搖著頭,原本黑色的眼睛慢慢變成血紅,“我不許你死!一夢,你聽到沒有!如果你不在我身邊,我又會變成原來的那個我,如果你離開我……”他哭了,哭到哽咽,“我會恨那個孩子,我會恨她的……”

紅色的血淚從止殤的眼眶中不斷落下,暈染在白色的棉被上,開出了朵朵艷麗的血色之花。

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崩潰的樣子,第一次看到他如同一只受傷的小獸般向她發出懇求,一夢平靜地看著他,安靜地說道:“止君不會的。止君是那個孩子的父親,我知道你比誰都要更愛她。”

“可是她奪走了你……”

“她沒有奪走我,相反,她會延續我。”

眼眶中的紅色正在逐漸變淡,止殤怔怔地看著一夢。潔白無瑕,清麗如昨,那個夢幻般的女子如同彼岸之花,正綻放著雕零前最後的絢麗。

一夢恍恍惚惚地睡了三日,止殤陪在她的身邊不眠不休。在睡夢中醒來,在仿徨中睡去,止殤始終握著一夢的手,握到麻木,握到那指間的力量緩緩消失。

窗邊枝頭上最後一片枯葉飄零,冬雪來了。

一夢最後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,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了止殤的臉。眼角濁了,她只能看見模糊的虛影,這時卻聽得身邊有個熟悉的聲音對她說道:“一夢,下雪了。”

今冬的第一場初雪,來得如此早,如此突然。仿佛一切都是命中註定,那個如同白雪般溫順的女子,將在白雪的洗禮中走完生命最後的旅程。

一夢勾了勾止殤的手:“止君,我想看雪。”

止殤點了點頭,輕輕地掀開棉被,將一夢瘦弱的身子橫抱起來,裹在懷中。

屋門被打開,外頭的院落中安靜地飄著雪。雪花落到一夢的臉上,化作溫熱的水滴,順著臉頰落在肩頭。

一夢蜷縮著身子躲在止殤的懷中,視線已經近乎花白,只有身邊這個男人堅實的胸膛才是最可靠的依存。她貪婪地在他懷中尋求著最後的溫暖,直到又有水滴濺落在她的額頭,她才閉著眼睛笑道:“原來我一直不知道,止君的眼淚這麽溫暖……”

止殤將一夢抱得更緊,可是再怎麽緊,他都無法阻止一夢體內不斷溜走的熱量,不斷冷卻的呼吸。

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,發絲癡纏著他的手臂。那種朦朧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,在雨霧中第一次看見那個女子時,他的內心是多麽地為她所牽動。

“一夢,我想以後每年都能帶你來這裏看雪。”

一夢已經無力再答他,只能靠在他的懷中,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“孩子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,叫燭兒,跟你一樣溫暖,明亮,在黑暗之中透露著微微的火光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以後我們一家三口……在十番……永遠不分離,好不好?一夢。”

“……”

沒有人再說話,在安靜的落雪中,一夢的身子已經慢慢變冷。不斷有淚滴在她逐漸失去血色的臉頰上,在冬日陽光照亮兩人身影的那刻,她帶著一絲安靜的笑容,在愛人的懷中長眠。

白雪依舊,只是故人影去,不再回首。

那年的新春還未到來,止殤便消失了蹤影。他留下尚未足月的嬰孩,消失在了那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之中。

一切仿佛一場夢境,仿佛沒有人來過,也沒有人離開。

唯一不同的是,有一個小生命悄然來臨到塵世。

鏡水玉遵照一夢的遺願將那個嬰孩送去了卷雲山,托人將其交給了如今飄飄門的掌門人韓理。

那個時候,即便聰慧如鏡水玉,也不曾預見十三年後,那個少女將重新開啟了眾人塵封的心鎖,更不曾預見,十三年後的又三年,那個曾經消失了蹤影的男人,會重新歸來。

十番,又是一年新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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